盛夏雷雨

吳海貝（湖南?。?/span>

天色漸漸暗沉，空氣中彌漫著鐵屑般的腥氣。蟬的鳴叫聲戛然而止，仿佛它們被無形的手捏住了喉嚨。我立在廊下，看著那團(tuán)墨云自西山滾滾而來，云腳低垂，幾乎要觸碰到村口那棵古槐的枝葉。

最先劃破天際的是一道紫色閃電。那光芒比任何刀刃都要鋒利，瞬間劈開云層，露出里面青白色的紋理。雷聲卻遲遲未至，仿佛天神在云端拉滿了弓弦但箭鏃懸停。這一刻，天地都屏住了呼吸。

我在給老宅的瓦缸扣上竹笠時，豆大的雨點便砸了下來。雨水在陶缸表面濺起細(xì)小的水珠，缸中養(yǎng)著的幾條紅鯉突然靜止不動。角落里傳來瓦片破碎的脆響，祖父留下的陶瓷接雨盆終究沒能熬過這個雨季。

雷聲沿著地面滾滾而來。那不是轟隆，而是低沉的嗚咽，如同地心深處被囚禁的巨獸在磨牙。桌上的茶盞也隨之震顫，水面上漾起細(xì)密的同心圓。想起那年在曬場目睹雷擊木的情景，焦黑的樹干裂成兩半，樹干里滲出的松脂仿佛千年前未完成的閃電。

雨簾中突然撞進(jìn)一個人影，是村尾的啞叔。他裹著雨衣往稻田跑去，把竹竿插進(jìn)田埂，頂端系著的紅布條在雨中翻飛，如同受傷的鳥兒。

夏日山中。

當(dāng)雷暴的中心經(jīng)過屋頂時，整個世界都在共振。木梁發(fā)出不堪重負(fù)的呻吟，梁上的燕巢里落下一撮草莖，混著新羽和舊年的干泥。突然有藍(lán)光沿著瓦楞游走，像是一條發(fā)光的蜈蚣。我下意識地數(shù)著心跳，炸雷把窗戶照得雪亮。玻璃瓶里的野姜花劇烈搖晃，花瓣邊緣泛起焦痕，空氣中彌漫著奇異的芬芳，仿佛某種特制的火藥在燃燒。

雨勢最狂猛的時候，天地間只剩下垂直的銀箭。石階變成了微型瀑布，水流裹挾著蝸牛殼和蚯蚓沖向陰溝。老皂角樹的氣根在風(fēng)中狂舞，每根須子都綴滿了水滴。在閃電的頻頻閃爍中，我看見飛檐上的嘲風(fēng)獸張開了嘴，或許它真的在吞食雷火，它的琉璃眼珠里，躍動著青紫色的光芒。

后墻根的野薄荷被雨水捶打進(jìn)泥土，卻散發(fā)出更濃烈的香氣。忽然想起母親熬制的薄荷膏，在盛夏的夜晚，她總把冰涼的瓷罐貼在我被蚊蟲叮咬的腳踝上。雨聲漸漸稀疏，云隙間漏下一縷夕照，水洼里泛著五色油光。突然有青蛙跳上石臼，鼓膜顫動時帶起細(xì)小的漣漪。

啞叔赤腳走回來時，褲管滴著泥水。他沖我比劃著：閃電在稻田里寫了字。我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，看見水面上漂著幾莖燒焦的稻葉，它們排列成奇異的形狀。這或許是天書，也可能是地脈的掌紋。晚風(fēng)掠過濕漉漉的稻穗，帶來遠(yuǎn)處河塘的水腥氣，混著新鮮泥土的芬芳。在最后一抹天光里，每一株水稻都挺直了腰桿，葉尖墜著的水珠映出重新拼湊過的星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