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大 暑
葛亞夫(安徽?。?/span>
太陽漸高,像高高在上的暴君,噴射著滾滾熱浪。
玉米如婢女般低眉垂首,小心翼翼地把葉片卷成筒狀——宛如碧玉做成的洞簫,吹奏著只有父母和根系才聽得懂的“避暑謠”。
父親頂著草帽從玉米地里鉆出來,汗珠順著他的脖頸滾落,背心緊貼皮膚,破洞口冒著汗水,整個(gè)人成了蛻到一半的蟬蛻。
父親抹了一把臉,把汗珠往地上一甩,說:“玉米‘精’著呢,知道卷起葉子保命?!?/span>
玉米葉卷起的弧度和父親彎下的脊背是同一個(gè)二次函數(shù)。玉米葉翻至銀白的背面,微微傾斜,把自己擰成一股繩,而父親把身子彎成一張拉滿的弓。兩者都用最省力的姿勢對抗熱毒的日頭——一個(gè)鎖住水分,一個(gè)鎖住力氣。
父親用干裂的拇指丈量玉米片的卷曲程度,像一位老中醫(yī)在為患者號(hào)脈。他說,玉米葉子的東側(cè)比西側(cè)多卷半寸,這是給西去的烈日預(yù)留的一席陰涼地。
棉花撐著綠油油的傘蓋,母親頂著濕漉漉的毛巾陪伴它們。母親與棉花像發(fā)小,也像閨蜜,兩者之間有說不完的悄悄話、道不盡的小秘密。
一片片棉葉攤平、展開,縫合成一頂帳篷。帳篷下是棉花的育兒所,棉桃躲在綠蔭里,肚里的云朵日益膨大。母親彎著腰,她的汗毛孔和棉葉的氣孔形成對流。她要趕著日頭摘“油條”——棉枝抽出的光桿枝丫,這些枝丫光搶養(yǎng)分不結(jié)果。
母親的后背濕了又干、干了又濕,還洇出鹽花,手指卻被棉桃上的露水潤亮。棉花懂得把苦楚藏在柔軟里,母親也是。

夏日濕地。
日上三竿,棉葉開始翻面——用灰白的葉背朝天,細(xì)小的絨毛宛若鱗甲引開灼燙的風(fēng)。母親不時(shí)拉下頭上的毛巾擦汗。她說,棉花最懂“苦夏”,曬得越狠,吐出的云絮越白。棉葉叢里,那些泛著膠原蛋白一樣光澤的棉桃,就像母親年輕時(shí)剛用井水洗過的臉。
母親坐在壟溝里歇息。她的眼里只有棉桃,不會(huì)看見整片棉田都在模仿她的呼吸節(jié)奏——上午收攏,午后舒展,傍晚完全打開。
陽光下的大豆睡眼惺忪。3片小葉合攏成傘,它們在傘下打盹。
母親在案板上滾豆種時(shí),總愛說“醒種如醒人”。她把豆子浸在井水里,自己坐在滾燙的井臺(tái)上。粗布口袋沉在井底,她那曬得發(fā)紅的腳踝泡在井沿邊的水洼里。豆子在水下做夢,她在水上打瞌睡。
父親摘下草帽來回扇風(fēng):“這些豆葉的算盤打得真響,還會(huì)‘借陰力’,夜里張開來接露水,白天合起來攢蔭涼?!备赣H的作息時(shí)間與大豆同步:天未亮就往地里鉆,日頭毒時(shí)就躲在莊稼的綠蔭下乘涼。
父母坐在地頭休息。豆葉微微傾斜,像撐著膝蓋喘氣的農(nóng)人。
黃昏的菜園熱鬧起來。母親邊摘豆角邊說:“它們打卷了就得澆水,跟伺候月子一樣?!被ㄈ~間不時(shí)飛來蝴蝶、蜜蜂、蜻蜓。這些空中的花匠正忙一邊采蜜、一邊授粉,翅膀扇動(dòng)的頻率剛好抵消了熱浪。
月華如水。玉米須翻動(dòng)《齊民要術(shù)》,豆莢背誦《氾勝之書》,棉桃謄抄《陳旉農(nóng)書》,蔬菜默寫《農(nóng)政全書》。
此時(shí),村莊成了扎根的莊稼。莊稼人的睡姿也趨同于莊稼,連夢境都染著茄子的紫與棉花的白。不知是人在模仿莊稼,還是莊稼參透了人的活法。蟬蛻般褪去的暑氣里,千萬年來關(guān)于生存的智慧,在葉脈與皺紋的呼吸間悄然流轉(zhuǎn)。
螢火蟲忽明忽暗,恍惚間,我看到莊稼在泥土里扎根,根須是父母皸裂的腳掌;我看見父母在田壟間行走,身后跟著一排排青青的莊稼。
圖片由周侃攝。



編輯:白 浩
校對:張小秋
二審:和繼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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